刘晓声从来都是个内敛的孩子。内敛在此处并不代表早熟,只是一种很讨人喜欢的腼腆。所有到他们家来做客的大人都会笑着夸他几句,然后他的小脸就像含羞草一样收紧,硬邦邦的表情偏生让人想去扭一下。在和平村那种地方,会害羞的孩子可算是稀罕物了,乡亲们得闲时都爱拿他寻开心。有那么一天,嘴快的大姑娘小媳妇自家门口晒洗衣物时愣是脆生生地抛出一句:你们瞧刘老四家的男娃儿咯像是他姐的二妹子哟。她们说这话时,姐弟俩放学后刚走到村头,刘晓声讪讪地扯着他姐晓乐的袖角,低着头走过晒谷场,往东角那三间瓦房走去。还有更调皮点的小孩,像是余虎,率领了一干顽童,一路跟着他们拖长了调子念:刘~二~姐~~,回~家~呐~~。姐姐晓乐先是风风火火地疾走在前面,忍至无可忍回过头来喝道:你们有完没完,一边玩去,余虎你妈今天可在家呢!跟风者始作鸟兽散去。刘晓声对他姐姐的崇拜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。
* * *
一间没有窗户的砖房,墙上糊满了人民日报,几张临时征集来的桌椅很不协调地同处一室。中间那张桌子后面坐了个中年男人,油腻的头发梳向一边,露出亮光光的大脑门。他手里拿了只笔,耳朵后面还别了一只笔,不时从裤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手绢抹抹眼睛。他先喝了一口茶,又喝一口,终于开始问道:
姓名?
刘晓声。
年龄?
十四。
居住地
。。。鲁南乡和平村
这村子现在没了吧,那可是重灾区,阿?
。。。
喂,这跟你说话呢!?
我要找我姐。
你姐的事我们等会儿再说,现在要登记的是你。
我要找我姐。
挺倔的嘛,你先拿着这些,到二号帐篷去领口粮,然后上三点那班车去新划分的定居点,不要乱跑啊,脱离了制度我们就顾不了你了。
不行,我姐我还没找到,我不走。
小兄弟,听我劝一句,要服从安排,一切从长计议嘛。下一位?
这一年黄河又决堤了。
从救灾紧急办公处头重脚轻地晃悠出来,一屁股坐在人流中,刘晓声陷入沉思。旁人看起来也许更像在赌气。周围是一脸防备的行人,他隐隐约约感到一丝刺激隐伏在前方盲目的命运后。一个刚刚长起来的少年,面对那么充分的自由,像是一个巨大的蛋糕,茫然失措,不知从何处下口。他只有认准了一个点,第一刀起处。。。
一个快三十的精壮汉子一手一捆行李,微微躬着腰眯着眼逆着阳光走来。
晓声吗?
大牛哥?!你见到我姐了吗?
看到过,那是大前天的事了。我说啊,你吃过了吗?
我要找我姐。
她和你李哥他们去省城了。
这可当真?!
我为啥要耍你,她亲口说的:父母亲没了,她寻不到你,觉得在家乡没过头,还不如去大地方碰碰运气。
我要去找她!
你姐都十八了,你才屁大,嘴上还没长毛,不如先跟我走着看吧。
去省城得坐火车吗?
到乡政府门口坐中巴就行,唉,你别跑啊,晓声,你身上有钱吗?
到~了~再~说~~~~~~~~~
刘晓声脱了后帮的军绿布鞋帕嗒帕嗒敲打着压实了的土路,绝尘而去。
* * *
刘晓乐进城来快两个星期了。她既没有暂住证之类,从政策上证明她存在的物件,也没有认识的人,实际证明她存在的证据。和她一同离乡的李寿在头天晚上就想钻她被窝里,这叫她怎么能继续和他们呆下去?她站在雪白的路灯下审视自己的影子,就连它也是轻飘飘的,没有一点份量,好像下一阵风就会把她整个人从这个城市刮走。现实中的S城远没有她想象中的气派光鲜。雨天泥水四处漫延,晴天风沙迷人眼。发黑,方方正正的单元居民楼,灰头土脑的主要建筑,时常失踪的阴井盖,动物内脏和腐烂的菜叶堆积的市场,人行道上三两步一遇的地摊,骑着女式车过市的猥琐男人,保留着起床时的发型穿着睡裤出来倒夜壶的女人。可是这样杂乱无章的地方,好歹比和平村乱得高了一个档次。我要留到最后。每天早上天不亮,她就离开暂居的地下旅店,去门口有很多花花绿绿招贴广告的介绍所寻找机会。
这个机会是这样说的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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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comment:
读过上山,上山,爱么?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书,不知道李敖的风格会不会让人反感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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